旧时对得刚好错得刚好
 
 

【喻黄/文州生贺】经年(end)

*21:10,快要结束啦,愿将你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祝愿爱如时间之恒久漫长


经年

by陌殊


一月·睦

 

这一年最初的鞭炮在福生巷口零零落落地响起来的时候,黄少天注意到隔了几间屋的那座空房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爸爸在门上贴大红的春联,小男孩就守在皮箱边上,人还没有箱子高,看上去白白净净,怯生生的不说话。

“哎,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黄少天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孩子王,嘴甜会说话和谁人缘都好,正月里领着一群小小子小丫头挨家挨户婆婆阿伯地叫下来,得了不少糖果点心。一转身看见喻文州,还是像刚搬来时候那么规规矩矩地坐在门槛上,一身衣服倒是干净,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过年的行头,反倒像是穿了好些年,被水洗出些发白的痕迹来。

“我叫喻文州。”

还没有长开的男孩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微笑,连同他脸上有些欣喜又有些犹豫的表情和不自觉拨弄衣角的手指,后来都一直深深地刻在了黄少天的记忆里。

而他的下一句话是:“你们这里,就算是冬天也不下雪吗?”

 

二月·如月

 

一整个年节过去,黄少天还是没能和喻文州熟络起来,这让他感到有些微妙的挫败。这不是说喻文州不好接近,事实上后来小巷子里孩子们分享各家各户的零嘴时总有喻文州的一份,喻家柜子里的糖桂花也被小主人慷慨地抱出来分给众人。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是很容易建立起来的,很快喻文州家门口的青石板在他们眼里就和彼此任何一家的没有什么两样了。男孩子们从街口跑过去又跑回来,春酒的味道还在空气里缭绕不散,嗒嗒的脚步声带动起深巷冬天里清冽的风。

可是喻文州和他们不一样。

这种奇怪的距离感是说不出来的,黄少天曾经问过魏琛,是不是见过雪的外乡人都是这样的。彼时魏琛埋头灶间试图抢救一个红薯,闻言灰头土脸地探出脑袋来训他多回屋帮忙别总惦记着出门野不着家。

可是黄少天还记得元宵灯节的时候福生巷里家家户户挂起花灯,喻文州站在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半个身子隐进灯光背后的阴影里,脸上的寂寞像是天上圆满的月亮。

 

三月·弥生

 

后来春水很快就漫天漫地的涨起来,据说北方的战事越发吃紧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南地北哪里都不安生。而福生巷里的孩子也终于又可以毫不费力地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找到一两株嫩青色的草芽儿,春燕婉转着啼鸣,屋檐上淌下的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通扑通落进石阶上的凹坑里。

黄少天在学堂里又见到了喻文州,这时候明明距离他搬来这里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可黄少天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同喻文州就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原本仿佛就没有生分,然而却也没有日子一天天碾过所带来的那种熟稔。福生巷的所有孩子都可以踏进喻家的门槛分一块碗柜里的马蹄糕,可现在喻文州一个人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的书页刚好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掀起一个角。

他越发觉得喻文州与他们不同了,虽然他也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插班来的新同学上课不开小差,下课也不和他们打闹,先生抽什么课文,都能流利地背出来,一笔字端庄又好看,很快就变成了家家户户妈妈们的餐桌演说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喻文州有一支很漂亮的钢笔,白色的修长的笔杆,铁白色的笔尖,笔帽和笔身的连接处镶着一圈好看的发亮的银色。黄少天见过他用这支笔在稿纸上涂涂画画,一轮远山背后的日出蕴藉而淋漓。

 

四月·卯月

 

“快些,过了前面那个坡就是了!”

黄少天一手高举着手电,一手向身后招呼着,手电打出的光里蜿蜒出一条杂草丛生的路来,喻文州远远吊在这条路的最末尾,见他招手,也举起右臂挥了挥。

“你可真慢。”最后黄少天伸手拉了喻文州一把,两个人并肩坐在了坡顶的一块巨石上,“快看那边!”

“若不是少天睡熟了怎么也叫不醒——”喻文州顺着黄少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东方的地平线上泛着一道浅淡的白,像是被这一眼唤得醒过神来,一道金光蓦然破土而出,蒸腾着瑞气的霞光一瞬间刺破了沉黑的天穹,随后半轮温吞的红日裹着云气一跃探出了天际线。

“真好看……”

黄少天像是也被这番景象震撼到了,不自觉地握了握手指,喃喃地惊叹:“比你画上的还要好看。”

“是啊,真好看。”喻文州站在他身后,太阳越升越高,光芒万丈已经让人不能正面直视了。黄少天的背影立在他面前,被明亮的晨光镶上一道金边。

这时候距离战事打响已经四年,而福生巷口的荔枝花又开了。

 

五月·皋

 

三年前喻文州看着父亲把所有的家当变成一只小小的皮箱,而宽阔的江面烟波浩渺,身边尽是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的往来行客。船上的汽笛在晨雾里拉出漫长的回响,然后故乡的一切就都顺着水流杳杳远去。

红色砖墙背后的小阁楼,院子里高大的腊梅树,冬天落在枯草上第一捧蓬松的雪,还有夜晚的窗帘背后面目模糊的母亲。

江流的对岸是愈追愈近的硝烟和炮火,书房的隔壁是越来越频繁的争执不下。会在初夏折下一枝栀子花供进阁楼窗台上的粗瓷花瓶里的母亲,比喻文州所以为的更早地离开了他。

钢琴,书架,爬山虎。打着过去烙印的一切都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被从身边剥离开来,喻文州在摇晃的船舱里睡下的时候,只摸到胸前口袋里一支银白色的钢笔,硌在心口硬硬的疼。

他似乎隐约知道些什么,却又好像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六月·水无月

 

“魏老大,为什么不能让文州来帮忙?”黄少天用力抱起一摞雕版,夏天快到了,木刻的家伙都要趁好天气见见光去霉气,他仓库晒场两头跑,这会儿额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汗珠,偏偏话头跟着脚步一样一刻不停,穿花般门里门外进进出出,把魏琛吵得头都晕了。

“魏老大你看,文州字写得好,背书也不出错,绝对做活仔细还学得快,而且你不是最喜欢安安静静不吵人的类型了吗,你看文州,完全符合您老人家的期待啊。万一等你老了手抖得刻不成直线我都还没学会,他还可以教我啊,况且两个人一起干活,效率都能翻一倍。”黄少天锲而不舍,马不停蹄地趁进门的间隙把课堂上听来的新词活学活用,给魏琛灌输思想理念,就差把喻文州吹成天上文曲星下凡。

“一天就知道偷懒——等等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魏琛跳起来,“老夫心细如发,再过十年还是神一样的少年,哪里就手抖了?”

“魏老大你再抽烟,老得更快。”黄少天一点不怵,放下手里的家伙对魏琛扮鬼脸,被魏琛追着踹了一脚,一溜烟跑了。

“我知道,你看喻家后生仔家里日子不好过,”魏琛吐了个烟圈,“想帮帮他,也是,年纪小小的没了个妈,剩下一大一小逃难到外乡,不容易。

“可是少天啊,他终归是个外乡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手艺是祖传的,喻文州怎么也不可能入了他们魏家的宗谱,像黄少天这样被捡回来养着已经算是格外破了例了。再说一步,世道不好,哪里都不太平,像喻家大小这样的人散落天涯,数不胜数,哪里是一个人救得过来的。

况且啊,喻家那两个人,来头还不一定呢。魏琛看着黄少天失意的样子,把这句话吞了回去,转头招呼他取纸摹画样,抬手胡噜黄少天后脑勺的动作倒是一点不客气:“这么看得起喻家后生仔,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着点!”

 

七月·文月

 

喻文州考上镇里的公立高中的事情,整个巷子都是知道的。贺喜的人来过好几轮,小孩子们的耳朵里再被各家大人的叨念磨起一层茧,可喻爸爸的神色里却见不出多少高兴来。

喻文州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整理课本和笔记,一摞书的底下抽出一本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扎在书腰上的蓝色缎带日久褪了色,在岁月里被碾压平整变成服帖的模样。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扉页上的字迹圆转娟秀,喻文州合上本子,深吸了一口气,再小心翼翼地把缎带扎好,把本子往原来的地方塞回去。

他知道自己和父亲想起的都是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在七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他们,此后大概也不会再出现了。哪怕喻文州已经从怯生生的小白团子成长为挺拔如白杨的少年,也不会让她生出一丝想要回头的念想。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恰好生逢乱世,只是恰好相信着不一样的东西。母亲当年能冲破重重阻力和父亲结合引起多少人的侧目或赞叹,只是遗憾终究也没能白头偕老永世连理。

会弹钢琴的母亲,当时也是圣玛利亚公学里最好的女学生呢。

 

八月·叶月

 

“少天要走了啊。”

喻文州抬起手,像从前无数个夏天里会做的那样,替黄少天掸去落在肩上的凤凰花瓣。他终于是比黄少天生得略高了些,这个动作从上至下,无端地带上了那么一丝缱绻的意味。

黄少天没有像从前那样为了这两厘米的高度跳脚,只是绽出一个笑容:“是啊,要走了。”

战事绵延,京派海派关东军西南营把年岁胶着成漫长的僵持,赤县神州,千里山河,自八年前那一声枪响撕破寂静的长夜,竟未能再得半口喘息。而这两个因此相聚在这座南方小镇的少年,也在各自人生中短暂的相遇之后面临了也许是更长久的别离。

魏琛的木刻年画也卖得少了,黄少天自高小毕业就去了镇上的报馆打工,全国各地的讯息变成密密麻麻的铅字嵌进薄薄的纸张里,再如雪片一般飞往各处。南部小镇长夏无雪,可哪怕是炎炎的盛夏里,乱世飘零沉浮无定的惶恐忧虑也从北边顺风卷来。

这三年里,喻文州的钢笔依然伴随着他抄下每一堂课的笔记,甚至将要支撑着他走向更高的知识殿堂,而黄少天的锋芒,也终于在薄而锋利的新闻纸之间悄然成型。

“也许等我回来,你就已经是小镇上,不对,是全中国最好的喻先生了呢?”

少年人之间的情谊早已在岁月时光的流逝里随着个头一起水涨船高,喻文州了解黄少天终于按耐不住的迫切热望,黄少天又何尝不知道喻文州在笔墨方寸之间的筹谋和抱负。

“你应当去镇里上高中的,文州。”

喻文州想起父亲贴在门上的大红春联,和那些时不时上门拜访的陌生客人,而现在,少天也是要去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了吧。

“珍重。”“加油。”

哪怕发生在父母身上深刻的前车之鉴近在咫尺历历在目,喻文州还是握住了黄少天的手。

他们永远不应也不会阻挡彼此的脚步,因为他们向往着的是同一轮日出——他终究是这么相信着的。

然而那天夜里福生巷终究是降下了一场豪雨,隔日起来凤凰花零落一地,而魏家堆满了雕版和木刻家什的铺子里已经不见了那位永远聒噪而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叶叶声声是别离。

 

九月·长月

 

“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卢瀚文翻到喻文州书桌上潦草的手迹,“先生,这句是什么呀?”

“是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里的句子,赞叹李太白七古写得好。”喻文州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张,果然这孩子写着作业又开始不安分,东摸西瞧一刻也不肯歇。卢瀚文顺着喻文州的眼神瞟了一眼桌面,随即迅速正了正身子:“先生我就快写完了!嗯一会儿就把桌子清理好!”

喻先生的人品学问是远近都夸赞的,教课耐心,肚子里有墨水,还写得一笔好字,什么时候都是不紧不慢的。这时听了卢瀚文的话,也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伸手把那张纸拾起来和边上的笔记本一起规整好,卢瀚文以为这一节也就这么过去了,平日里在喻先生这儿写作业,哪次不是这样,闲话说过,就各自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不想这次喻先生又开了口:“面对时代,没有人能置身事外的。”

平时街坊邻居都说喻先生好相与,见谁都笑眯眯的生不起气,可这次卢瀚文写着作业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神去看他,却觉得今天的喻先生脸上才更生动了些,那种有些牵念又有些释然的表情里,该是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圆满吧。

黄少天临行的笔迹又被重新夹进那本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里,时隔四年,劣质纸张的边缘已经泛起了黄色,发硬发脆。所谓时代的潮水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身边席卷而过,而他和黄少天,究竟是那可有可无的江上微风,还是那一剑截流改换山河的万千助力中之一份子,没有人知道。

只有江水浩浩汤汤一去绝尘,岁月漫长里,少年心事宛如昨。

 

十月·神无月

 

广州停战的消息传到福生巷的时间并不比别的地方晚一些。

北平和南京达成了和平协议,两广之间拉起的部队被重新整编,西南的战火也渐渐平息,喻文州从报童手里接过用大写加粗字体印刷头版头条的报纸,轻飘飘单薄的一片,握在手里却像是有千钧重。

教会学校教他们读圣经,《启示录》里有一章:“我看见新天新地了。”可是喻文州想,现世真是要比经上的天国好太多。敌对的将和平,冲突的会平息,不同的信仰和理念或许也真的能握手言和呢。哪怕马蹄糕和糖桂花的价格依然被叫到几千块,日子也总会好起来的吧。无论是为了家国还是私心,这都实在是个好日子。

记忆里少年的面容突然从脑海里显现出来,像是水面浮起一轮月色的象牙白。多少年前,他也是看着这样数不清的消息经了自己的手,传到千家万户中去——可是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好消息——直到他离开这一方薄纸叠起来的方寸之地,去到那属于他的更广阔的山河世界中去。

这是他们亲历其中的,共同的好消息。

或者今天散学后该去码头买条鲫鱼,一斤大小的刚刚好,要新鲜活蹦乱跳的那种。

 

十一月·霜月

 

北国的冬天来得早,八九月肃杀的秋风一起,再等某天清早出门的时候露珠就已经结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霜花,然后下几场秋雨几场小雪,一转身,世界就陷进一片银装素裹里去了。黄少天坐在拥挤的火车上跨越漫长的海岸线,哈一口气再用手一擦,车窗外飞速变换的景色就映进瞳仁里。

从冰天雪地到郁郁葱葱的阔叶林,仿佛时光倒流,下一秒再睁开眼就能看见别离时火红火红的凤凰花。这些年他走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村,打过一些仗,也终于看腻了真正的雪景,一年一年如期落下。可天南地北地辗转越久,福生巷里明晃晃的盛夏就越是在每一个闭上双眼的瞬间挥之不去。

他当然是出色的,握紧手里的枪有底气自豪不愧家国不负信仰。他是最冷静的狙击手,是妖刀,也是撕裂对方阵线的英勇战士,只是每一场或大或小的战役结束之后,对手足同胞的悲悯依然会漫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某日在喻文州的书房里看到的那句话,被他拿了喻文州的笔抄写一遍留作赠别:大江无风,波浪自涌,刀兵相向绝非每一个人的愿望,然而如果时事如此势在必行,那么便只有永不后退。如果说有人能用文字和言语固守理想信念的底线,那么戎装上阵就是他们这些人捍卫自由与和平的方式。

所幸不必等到飞雪压肩霜花满头,他已经能够反身去赴一场压在心底的约。

 

十二月·师走

 

“少天。”

福生巷里又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和平年代的年节总是要更生动一些,连新年的花市都重新开张,热热闹闹地装点起来。

喻文州拎着一条鱼走出门去邻家借一把葱,一打眼就看见站在巷口探头探脑朝里望的青年。

周身战栗般的喜悦只在一瞬,原来真正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竟平淡得仿佛昨日才刚道过再会,喻文州提起手里的鱼冲他晃了晃:“今晚熬鱼汤,你喜欢的。”

“不准动筷子,留到初一,年年有余。”


Fin


*文中的月份名称用的是日文,根据文章内容分别从两套说法中采取了合适的一种,并且为了贴合小标题的功能和文字美感考虑有做一些小小的改动

*下一个 @长安常玦 

10 Feb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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