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系列之小暑，上一篇走八百年前的 喻黄·处暑·关于夏天的故事二
白河
by 陌殊
下午两点是很热的。
黄少天翻个身，阁楼的木地板新上过蜡，蜜一样的铺了一层，木板年深日久的纹理隔着新鲜透明的表面，换个角度贴上他的脸。
喻文州还坐在之前的那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书，天窗上的藤蔓垂下浅灰色的影子。在两个人中间的地方放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电扇，有规律地发出嗡嗡嗡的蜂鸣声。黄少天伸长手臂去拍了拍风扇的外壳，于是电机运转的声音轻下来一点，然而不出几秒就又故态复萌。更远处他们一起踩着梯子搬上来的那桶冰块已经快要化尽了。
“不看了不看了。”黄少天哗啦一下合上摊在面前的那本《探秘宇宙灯塔——射电望远镜和脉冲星》，顺手把边上的几本《人造太阳：全超导核聚变装置》《星际旅行与时间本质》拢了拢放成一叠，“你要不要吃雪糕？我去买个绿豆沙的。”
“那我要个巧克力的吧。”喻文州翻过一页书，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会儿，“谢谢少天。”
黄少天弓着身子去踩搭在阁楼入口的木梯，目光探头探脑掠过喻文州正在翻看的那本书——
《消失的美味：三十种夏日清凉饮品》？？？
然而喻文州本人其实算不上会做菜，连之前学校开放日的时候站在班级店铺门口帮忙装西米露都嫌手残，最后被黄少天抢了勺子乖乖站到门口去画那块竖在墙边的彩色广告牌。
他们都是体验过真正的“食物”的那一代人，舌尖上的回忆烙进血液深处，当时不觉得，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种味觉记忆的珍贵。黄少天站在梯子上喊喻文州过去帮忙，一探头出去就看见下面的人举着满满一桶冰块递上来，冰块最上面横了两根雪糕，绿豆味的那条包装上面满眼都是圆润新鲜的翠色。喻文州拎起冰桶，又伸手拽了黄少天一把，满头大汗的少年一跃上了阁楼，迫不及待地就拆开包装舔了一口。
“味道还是哪里不对。”黄少天一边嚼一边止不住说话，“食品部的那帮人都在干什么，说好的代餐素研发进展喜人还原多种天然口味呢，那么久了做出来的草莓味道还是像退烧药，绿豆像……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不像绿豆。”
话是这么说，黄少天还是叼着雪糕凑过去看喻文州：“你这都在看什么书啊，要不今天早点回去吧你行李打包了没？”
从前这里的天空有白鸽飞过，傍晚的时候黄昏的鸟群向着夕阳和天际线尽头的丛林盘旋起落。
“文州你那么爱看书，以后是不是想做个作家啊？”
“原来少天觉得我能成为一个作家啊。”
“能吧……”黄少天往嘴里塞了一颗柠檬糖，“你要不要？”
“比起做一个作家，倒是更想成为一个编辑。说起这个，少天以后想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呢，人生路那么长，说不定哪天就去拯救世界了啊哈哈……”
十年前黄少天在这里递出那颗柠檬糖的时候，少年人眼里的未来还很长很长，拯救世界是每个中二少年带着玩笑意味的梦想，而盛夏的蝴蝶扑着翅膀停在对方的睫毛上，星星点点都是期许的光。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某天突然的能源警报。在头顶笼罩了十几年的天空于无声间裂开细纹，整个居住区在一夜之间陷入恐慌。如黄少天和喻文州这一代人才猛然明白那一片晴空的蓝色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幻象，人造森林的芬多精撑起关于清新空气的回忆，源源不断的核聚变制造了区域内的寒来暑往晨昏交替。所谓真相被猝不及防地打碎，然后将自身的尸骸陈列到每个人面前。
自那以来长达十年的迁徙如今也就要接近尾声。先锋部队出发的时候他们不过十来岁，对于政府精心掩盖的能源漏洞懵懵懂懂，只知道原来眼前的世界早已是人造的虚影，而事实上连这个虚影也早就露出了行将就木的倾颓之势——但人们已经没有时间理会所谓的“一切正常”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摇摇欲坠，危机当前的人类爆发出某种生命深处的潜能，以最快的速度组织起来开始了他们漫长的跋涉。
“这个星球上除了BR，还曾经有过SS，MG，LT等好几个人类居住区。从很多年前世界上的人类就开始探讨移民太空的可能性，当时各个区域之间还存在信息的往来，然而十七年前的那一场‘末日风暴’彻底摧毁了BR和其他区域之间的联络线——这个信息被联盟压了下来，只有少数人知晓内幕。我们只知道MG制造出了可以容纳大量人群的空间中转站，这是我们收到的最后一条来自外界的情报。
“直到能源穹顶再也支撑不住，联盟也没有向民众坦白所有的内幕。区域内的能源储备重新经过周密的计算，所有无关紧要的能耗都被停止，代餐素取代了生物食品，因为动植物的养殖会耗散大量的能量，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那一批‘先行者’，我想他们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什么空间基地。在当时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批人究竟能不能到达MG的领地。
“可是BR所剩无几的能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少天，或许不久之后，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拯救世界的时候了。”
这座被废弃的图书馆是他们小时候常来的地方，能源危机曝光之后居住区的公共机构被整合起来，小镇图书馆的供能在八年前就被切断了。图书馆闭馆那天黄少天和喻文州一起来到这里，看着他们前几天和工作人员一起打包整理的书箱被装上货车运往中心区，那里会有BR唯一尚在运转的中心图书馆接收这批书籍。熟悉的馆长最后一次关上图书馆的大门，然后把钥匙交给了他们：“还有很多没有被运走的书……你们要是有空，可以来这里玩。”
那一刻他们都知道馆长已经失去了他的图书馆。这个和蔼的中年人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小镇，前往另一个能够让他谋生的所在，而喻文州和黄少天尚不知道这样的失去还会重演多少次，不厌其烦，无止无尽。
那天他们在人造的夕阳下探讨联盟局势，黄少天第一次发现喻文州对大局的把握是如此条理分明丝丝入扣。
“文州，你还想做一个作家——我是说，编辑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
“我现在觉得你应该去做联盟的，呃，至少是这次迁徙的指挥官。”黄少天急促地说，“你知道吗，前几天联盟来发飞行员招募启事的时候……我报了名。”
“少天的理想会实现的。”大概是想起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对话，喻文州笑了，“我们所有人的理想都会实现。我一直都这么相信。”
黄少天确信他看到了河流。
在离开小镇踏上前往飞行员集训中心的道路前，他曾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那条闪着光的水面。当时越来越不稳定的能量循环已经无法精准地计量昼夜，但好歹沾了露水的晨曦还是在那一刻抚上少年的额头。区域内的植物在飞速地枯萎，所有和“食品”沾边的生物都已经在更早的时候被搜罗一空，剩下某些无所事事的藤蔓和地衣在各自的故乡完成最后的自生自灭。所以这片河水的边缘没有水草或是芦苇，只是光秃秃的亮银色，像是从虚空中倒挂到视线尽头。
而如今他成为留守BR的最后一批人之一，在这个灼热的日子重新回到曾经生活的小镇，和少年时的好友喻文州一起在这个破败的图书馆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时间凝滞仿佛回到一切的开始，果不其然在喻文州锁上图书馆的大门时他又看见了那一片粼粼的波光。
“文州，你看到了吗文州？”他想这么问，但是呼之欲出声音在最后一刻梗在了喉咙里。喻文州如今确实已经如他们多年前谈论的那样加入联盟，在几次迁徙队伍的调动和联络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通往MG的道路在五年前打通，然后巨大的航天器在万众期待中升上天空。黄少天驾驶巡航机往返在地面和越发漂向远方星球的巨型飞行器之间，一次次将地面上翘首以待的人们送上通向宇宙某处那个未知家园的中转站。
黄少天知道他的目的地有两个。为了避免全军覆没的悲剧联盟在一开始就安排了两艘航天器，地面上的人们被送上太空，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如今这两座巨大的太空城堡都将要接近与地面联络线的最后临界点，而BR的能源也已经不足以支撑巡航机更多次的返航。
他们将要在明天离开这片土地，把这个图书馆，这座小镇，也将这个也许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居住区抛在身后，从此成为茫茫宇宙中的一颗流星。这条河流从何而来，通向哪里，在这种时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所有人的理想都会实现。我一直都这么相信。”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喻文州说过的这句话。拯救世界是自己的梦想吗？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为什么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最初的这个小镇，在离别的前夜。
如果心之所向不在遥远的外太空，却恰恰流淌在地心的最深处。
“我们要走了。”
最近的基地离小镇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在路过小镇边缘的时候黄少天突然停下车，片刻后手指触到湿润的泥土，干涸多年的河床居然真的散发着微微的潮气，食指用力便陷入地下几寸，砂砾和黏土难解难分。
BR依靠循环水系统支撑过了最后的三年，地面没有流水，天空没有雨云，黄少天突然想起图书馆阁楼屋顶上的藤蔓，一点翠色扎进眼睛深处，条件反射地就要落下泪来。
“我们走吧。”他重复道。BR已经是一座空城，地面上踽踽移动的黑点改变不了行将到来的一切。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坚持得足够久，久到最后连这种坚持都失去了意义。
车子开过荒芜的道路带起灼热的风，让人想起曾经这条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无数个夏天。
“少天的技术真的很好。”
“喂你什么时候进的驾驶室啊！我现在身负BR最后的安危好不好警告你不要打扰我啊。”
“我是临阵总指挥啊。这一趟没有排副驾驶，由我顶替代班。”喻文州递过来一盒插了吸管的牛奶，“味道还不错，要不要？”
“其实我总觉得……说不定还有希望的。”黄少天凑过去喝了一口，抬起头眼神放空，面前机舱屏幕上实时显示着飞行器的定位，数不尽的星辰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而那颗从前的蓝色星球已经渐行渐远。“就这么走了啊……”
“会有希望的。”喻文州坐下来，和他一起看数据屏，“还有很久，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帮你看着航路。”
“不用啦，我还行。”
下一秒喻文州很自然地接上来：“那我就看看你吧。”
……？？？
“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的。”飞行过半的时候黄少天仰起头，带着座舱椅朝后从下往上看着喻文州，他刚刚睡了一觉，喻文州甚至带了蒸汽眼罩，让他大开眼界。太空飞行不辨日夜，但现在确实是原子钟显示的午夜。天幕漆黑，青年刚刚睡醒的眼睛里清澈又明亮，“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居然还在一起，现在还要一起飞到太空深处的另一个地方去。
“虽然必须离开BR离开地球是很遗憾啦，但是想想大家都还在，之后还会有新的生活，就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留恋什么的当然会有……但是就像你说的，BR早就撑不下去了，刚好我们这一代人就海可以顺手实现一下拯救世界的梦想，其实也很带感对不对？”
他们在银河里穿行，黑夜划开涟漪，震荡的波纹对上心跳的频率。
“是啊，而且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实现很多梦想。”喻文州温柔地看着他，“时间还早，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了不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跟你待在一起过了，刚好现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适合……”
适合什么？黄少天一时有些卡壳，好在喻文州适时地凑过来，就着他的姿势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唇：
“适合从心所欲，做一些想做又不好意思做的事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