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对得刚好错得刚好
 
 

【希言喻语24H/00:10】飞鸟

*生日快乐 致最好的青春


飞鸟

by 陌殊


00

我若不能着陆,这一生何处停靠。

 

01

高二暑假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学校的司令台背后避雨。

“王杰希。”喻文州浑身湿透,抖抖索索咬牙切齿,“我信了你的邪。”

 

第二天就是开学考,整个校园里就只有提前半个月返校的高三学生顶着开不足的冷气全神贯注奋笔疾书,怨念浓成实质。王杰希提前半小时交卷,踢踢踏踏下了楼转上对面的走廊,文重和理重在多种层面上针锋相对,连教室都是两栋楼的对角线。但这不妨碍王杰希坐在文科一班的后门口嚣张地晃荡小腿——教室里的桌子为了布置考场被拖到走廊叠得摇摇欲坠,便宜了王杰希随便拣一张就一屁股坐上去。

对面下午考文综,隔着关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教室里全班同学整齐划一低头把中性笔使出残影。“不写到最后一刻不停笔是属于文科生的美德。”黄少天这么说。王杰希慢悠悠调整了几个姿势没看到喻文州,估计着人是被排到了靠后门角落的位置,干脆向后一躺闭上眼睛。

——这一刻偌大的世界尚还寂静无声,一整个夏天最后的夕阳从走廊尽头温柔地倾泻下来,光线落在眼皮上变成一片金红。身后的白墙刚刚粉刷过,还没来得及贴上新的文明提示或是学生习作,阳光落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把穿着短袖校服的少年笼进一片灿金色的幻境。

 

考试结束的铃声很快就响了,耳边凝滞的世界立刻活动起来。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丢笔收卷子挪椅子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句“卷子给我”“马上就写完了真的就两个字!”这样的小争执。王杰希坐起身的时候教室门刚刚好被推开,混在一群同学中间走出来的喻文州被门口守株待兔的人抓了个正着。

“去不去吃沙冰?”王杰希撑着扶手跳下最后三级阶梯,回头招呼喻文州,“然后回我家吃饭,今晚老师都批卷呢晚自习迟到几分钟不会有事。”

于是喻文州就跟着走了。

刷卡出校门的时候还遇到了教务处叶老师:“哟大眼儿,违规离校要记几分来着?”

“我是走读生。”王杰希拉着喻文州的胳膊目不斜视。

“谢谢叶老师,我不会迟到的。”喻文州冲叶修挤挤眼睛露出微笑,“多多关照呀。”

 

02

“其实你可以住我家的。”

两年前同样的时候喻文州正拖着行李箱站在王杰希家门口,身上透出几分不知是初来乍到还是久别重逢的仪式感,背后小巷子里的树荫深深浅浅,一线晴空亮得透明。

王杰希把人连箱子一起扯进屋,房间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喻文州舒服地叹了口气,就被糊了一脸的冰镇毛巾:“没想到提前开学,客房刚收拾了一半,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拿饮料。”

王家父母上班还没回来,享受着中考后自由暑假的小主人才慢吞吞赖了会儿床,正想再挣扎一下是仰卧还是起坐,就收到短信说小时候邻居喻叔叔家的孩子已经到了火车站十万火急让赶紧去接。

“喻文州,你还记得吧?跟着爸妈去G市了的那个,回来读书,跟你考了一个高中。”王杰希想起前几天的晚饭桌上王妈妈就提到过这茬,当下脑海里就冒出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形象——喻文州从前住他们楼上,两家都是男孩刚巧年龄也相仿,无形之间走动就多起来。喻家父母工作忙,两个孩子放了学在王杰希家一起写作业也是常事。印象里的小喻文州写字挺慢,但一笔一划格外规整,于是当年的王杰希就免不了要听母上指着儿子龙飞凤舞的作业本感叹几句别人家的省心孩子。然而小学读到三年级喻家父母辞职下海经商,从此远走去了G市,算算到现在竟也有六七年没见了。

王杰希想起从前喻文州养过一缸金鱼,放在窗台上被巷子里的野猫掏走了好几条,自己还答应过送他几条新的。

于是王杰希出门的时候煞是认真地和巷口的流浪猫三代打了个招呼,开始盘算这么热的天,该去哪找那个惯例在天桥上摆摊卖金鱼的老爷爷。

 

结果喻文州还是没有让他去接。顺着短信里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的时候对方回答说已经出了站,只问了几句确认城区新建的地铁走向,不多时人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比印象里高了很多——王杰希默默在心里拿人和自己做了个比较——皮肤还是很白,发梢柔顺五官明晰,笑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喻文州仰头咕嘟咕嘟喝完一罐可乐,才抹抹嘴拉住了要继续往客房走的王杰希:“不用收拾了,我申请了宿舍,今天下午就搬进去。”

 

03

所以王杰希一直觉得自己不大看得透喻文州。

他太有主见,好像从回到B市土地的一瞬间就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经年不见之后有太多过往的细节都和回忆有了出入,可当对方重新站在面前,看上去又只是和从前一样温和无害,连和王家父母之间的交流互动都透着一股子熟悉旧时光的味道。隔在中间的那六七年好像凭空消失,可王杰希无比确定他们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好像突然之间只有自己变成了时间的局外人。

后来王杰希还是和喻文州一起收拾了他的宿舍。学期还没有正式开始,夏天的房间空荡又安宁,完完整整只装了他们两个人。第七次端着一盆水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书本和文具,王杰希一眼就看到置物架上那个蓝色的鱼型闹钟,一句“这东西居然还在啊”脱口而出。

“不是的,之前你送我的那个好几年前就坏了,这只是去年在G市地下街看见之后买回来的,刚好和从前那个一模一样。”喻文州的表情带着些歉意,好像一个十几块钱的闹钟寿终正寝是一件多么叫人不安的事。王杰希这才发现喻文州的语调里确实已经带上了那么几丝G市口音,轻且软的尾音放慢步调,把来来往往的时间都打了个结。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失了兴致,另起话题,“我知道校门转角开了家新的沙冰店,要不要去吃?”

 

所以王杰希又被喻文州从教室窗口叫出来的时候,也依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今天自己留在学校上晚自习的。

“听黄少天说,你们班主任刚建议过你们晚上下课来操场吹吹风?”离高考还有两个星期,红色的日历挂在黑板左上角,一天掉一个数字。王杰希脑子里还盘算着刚刚算到一半的物理题,几个公式在脑海里举棋不定,一眼却看到喻文州走在前面的背影,夜色里少年的肌肤笼着一层微光,是草坪边的照明灯。

“你和少天这么熟?”喻文州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带着点笑意混在夜风里蒸腾出新鲜的青草气。王杰希刚要开口的半句话被一口气堵在胸口,思路剑走偏锋地在那“少天”两个字上多打了几个弯,视线却已经自然地顺着对方的脚步转去另外半片草坪。

——高中生们精力无穷无尽,十分钟下课时间也能借着几盏地灯踢半场足球,悬在头顶的高考倒计时仿佛没有改变这个校园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者说这样的夜间足球才正是某种改变的证明。连班主任都开始劝告同学们多出门走走,所有绷紧的弦的确只需要一个触发的时机。

喻文州没有继续往球赛正酣的那半边走,沿着塑胶跑道的拐弯点向前几步就是更深的阴影,前方是操场围墙外零星亮着几盏窗的居民区,身后更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开学前一天你其实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吧。”走近司令台的时候喻文州突然开口。

“你不要说话。”他很快地转过身来,差点和王杰希迎面撞上,“刚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等一等,高考之后。”

“我们散散步吧,上课铃快要响了。”喻文州的声音很轻,三年了依然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G市腔调,王杰希看到那双隐没在黑暗里的瞳仁,像柔软夜风里一面宁静的湖。

这是距离高考十五天的一场幻梦,王杰希觉得他们大概是真的都压力太大了。

不,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

 

04

剩下的日子就像水一样地流过去了。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时一只从四楼尽头的窗口落下的白色纸飞机揭开了狂欢的序幕,一霎间纷纷扬扬的纸片混杂着各色尖叫喧嚷从天而降。最后一天的夜里,两座教学楼之间的空隙终于被雪片一样飞出的试卷和练习册填满,漫天飞舞的白色绵延成一道雪亮的奇景。旋即不知从何而来的手电光一盏盏亮起来,和对面相互比划着,交织成一片起伏的光海。更多的人涌上走廊,然后一起站在深黑的夜色里见证这场狂欢盛宴。

喻文州站在一楼的走廊尽头,抬手接住了一张飘落的试卷。

之后就是高考,王杰希帮喻文州把宿舍搬空,于是那间收拾到一半的客房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夏天的蝉鸣无孔不入,抱着纸箱回头时斑驳树影和三年前一样落上空荡的白墙。走出考场之后王杰希丢掉了写完的水笔,两人在校门口碰头后直奔回家,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分头钻进了房间,昏天黑地大睡一场之后再次对上彼此的脸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于是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参加告别宴,返校毕业典礼,抱着各类证书和没有清理干净的试卷练习册茫然回望就是青春岁月的最后一面。再之后关系好的同学之间也开始互相约着这里那里地出去玩,被压抑太久的情绪像是一下子全部苏醒过来,却恍然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王杰希想起高考前最后的那场晨会,跟着班级队伍走回教室的时候还在走廊尽头看见黄少天被文重的班主任拎出来谈话,于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为那只不知来处的纸飞机。

 

王杰希没有出去玩的打算,倒是喻文州被郑轩黄少天几个拉着体验去市中心新开的电玩城。喻文州出门的时候用目光征询王杰希的意见,于是王杰希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一定是因为王妈妈每天念叨着让他们多出去走走。喻文州在饭桌上应得好,一句一句地说得王妈妈笑逐颜开,转头就数落自家儿子一天天就知道宅家。

得,出了门还不是钻进另一个屋顶下打电玩。黄少天在柜台咋咋呼呼兑游戏币的时候喻文州走开了一会儿,转头居然拎来了四杯奶茶,郑轩瞥一眼:“还是网红款啊,压力山大。”

所以等等郑轩你怎么这么熟练?

王杰希接了奶茶就戳吸管,电玩城冷气开得足,然而四下喧闹,还是让人心里浮出几分燥热。结果刚喝了一大口喻文州就凑上来,手里拿个小签子给他划开奶茶的封口:

“先尝奶盖,再喝茶。”

王杰希觉得那根绿色的小签子好像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整个下午。

最后从各路射击打怪玩到模拟赛车极限游戏,每个人手上都捏了好几长条的兑换券,黄少天甚至对门口三十元半小时的k歌机产生了兴趣跃跃欲试,最后被王杰希一句“〇团KTV打折券四小时十块钱”打消了兴致。手上还捏着最后十来个游戏币,喻文州突然笑了:“不如去抓娃娃吧。”

抓娃娃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个吃币妖怪,三块又三块投下去都不见得能听个响。结果喻文州信心十足,在黄少天用掉最初六个币之后当着围观群众不可置信的目光花十二个硬币抓上来三个,命中率高到令人发指。

“哎呀,没币了。”在慷慨地把手上的玩偶分发给郑轩和黄少天之后,喻文州对着王杰希摊了摊手。王杰希看到他抱着个蓝色的鲸鱼,估计是不打算给自己,心里突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你等等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喻文州就已经转身从黄少天和郑轩那里搜刮了他们手上的兑换券,蹬蹬蹬跑去了前台。

于是王杰希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兑换券换来了棒棒糖以外的东西。

喻文州举着那个粉色的独角兽回来得时候黄少天都快要笑裂了,一边拍王杰希的肩一边抱紧自己手上的小狮子不撒手:“和你很配老王,真的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喻文州哭笑不得:“只有粉色的了……杰希你不介意吧?”

 

05

当然不介意,粉色的独角兽被王杰希一路拎回家放到了床头柜上,和王妈妈选的Hello Kitty纸巾盒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喻文州拿着张涂涂改改的草稿纸站在他房间门口。成绩出来有段日子了,道贺也好遗憾也好,情绪发酵过了就收敛起来变得小心翼翼。今天是确认志愿的最后一天,王杰希不知道喻文州有没有和他自己的父母沟通过,总之王爸爸王妈妈问起来,少年人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王杰希自己的志愿表来来回回改了好几遍,看起来倒是和喻文州手上的那张一样斑驳。

“你第一志愿哪里?”

“B市。”

“真巧……”喻文州慢慢地摊开手上的纸,“我第二志愿也是B市。”

王杰希敏锐地发觉不对:“你第一志愿呢?”

“G市。”

“……”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有家人,有年年如期而至的季风,有熟悉的地下街和斑驳日常磨出的异乡口音,确实没什么不好。王杰希突然明白了喻文州初来那天的违和感从何而来,那个B市的喻文州无论如何都只能停留在十年前,可对方却与时隔多年的现在融入得过分顺理成章。

还没有给他买过金鱼呢。王杰希不着边际地想。

 

“所以后来喻文州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他不是有话要跟你说吗?”

方士谦喝着(王杰希请的)可乐嚼着(也是王杰希请的)鸡翅,坐在开封菜敞亮的落地窗边扮演知心哥哥。

“他说了啊。”王杰希苦闷脸,伸手去抢最后几根薯条,然后用力蘸了一大口冰淇淋。

所以才说喻文州这个人让人看不透。

那天喻文州认认真真地在王杰希房间的电脑上登录网上系统输入了自己的志愿表,点下确定守到午夜十二点,一切已成定局。屏幕右下角的数字跳动归零的时候喻文州向后一仰躺到了床上,踢掉鞋子舒展身体,王杰希关了电脑回头,就看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捞走了那只粉色的独角兽,正把它举在面前揉搓。

“我真怕自己差一点就改主意了。”喻文州说。他伸手按掉了顶灯,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于是那声音的一半闷在了被子里,但王杰希还是听到了。

“那天虽然下雨,但我还是看见司令台背后的东西了。

“魔术师?你们物理老师是这么叫你的吧,反正后来大家都跟着叫……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王杰希一阵懵,一年前的那个夏天突然之间从潮水中浮现出来,青色的藤蔓灰色的水泥,还有被一场恰逢其时的大雨冲刷掉的粉笔画。少年人打定主意开口的表白莫名其妙地无疾而终,两个人在高三开学的前一天被雨水淋透全身瑟瑟发抖。

原来他都知道。

再之前他们在那块水泥台投下的阴影里面给彼此讲解过习题,分享过早餐的三明治,消磨过体育课无聊的剩余时光,高考前两星期喻文州站在跑道上对他说:“刚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别说我。”喻文州再一次抢在王杰希之前转过身和他对视,“你不也一样么?我们都不是愿意为了对方改掉自己志愿表的人。”

那双瞳孔和一个月前在操场上凝视他的样子别无二致,王杰希无言以对。

 

“去G市是他的希望,就像B市是我的。”王杰希喝掉最后一口可乐,随手捏扁了塑料杯,“他说得对。走了。”

方士谦恨铁不成钢:“王杰希你多大人了怎么还捏杯子?啊,吸管也是,又咬成这副鬼样子。”

王杰希不理会他,远远抛过来一句话:“反正你三岁尿床的样子我也还记得,彼此彼此。”

“我靠王杰希我三岁时候你多大?半斤八两好吗?”方士谦追过来,正色问他,“所以呢?年少的爱恋无疾而终?为了梦想彼此成全?王杰希你怂不怂?要我给深明大义的你鼓鼓掌吗?”

“不然呢?我也没想改我志愿啊?”

“……王杰希你是直男吗?”

对于这个问题王杰希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我觉得曾经可能是,不过也有可能早就不是了。”

“……”方士谦站在原地顺了几口气,紧追两步跟王杰希并排走,“我觉得这天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了。上帝保佑你,我的小可怜儿。”

“不过他也没拒绝啊。”想到这里王杰希有点高兴,“我觉得他也有点那个……意思。”

喻文州凝望他的眼神再次出现在了脑海里,不合时宜,顺理成章。

有什么不好呢,青春在脚下,梦想在前方,而心上人不远不近,停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06

那之后不久喻文州就回去了G市。该聚的同学聚会都聚了,该道的别送的礼物写的同学录也没有落下。王杰希在家瘫了一个暑假,到了八月中也得收拾收拾去报到。

喻文州发来了开学的照片,G市的蓝天白云衬着白色花岗石,喻文州站在校门下方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对着网线这头的人挥手微笑。王杰希想了想,回了一张宿舍楼下的流浪猫。

不多会儿喻文州的消息就弹出来:“你不厚道啊我都露脸了。”

王杰希就笑,断断续续的信息来往开了头,一切就带上了那么几分水到渠成的意味。喻文州显然对此心无芥蒂,王杰希就更没有什么意见。旁人看来这种交往模式不免透着几分诡异,当事人却对上了脑电波乐在其中。G市的军训遇到了台风,B市气温又刷新高。王杰希进了学生会,从兢兢业业的后辈变成勤勤恳恳的前辈;喻文州哪天又加入了个什么社团,在某街某号参加某个读书会。王杰希敲下晚安收拾好早课的课本笔记;喻文州半晌才回一句他还在熬夜画图赶作业。两个人之间隔着几千公里的纬度,居然还过出了不多不少几个小时的时差,然而第二天醒来看见对方留在对话框里的句子,输入回复起床洗漱背包出门的动作依然熟极而流。

 

第一个暑假两人挤着实习和支教的间隙约着出门旅游,在B市和G市之间戳戳点点,最后折中选了杭州,和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所有游客一样挤断桥游苏堤,吃西湖醋鱼,听雷峰塔公园里的音响播那首《千年等一回》。

青芝坞的民宿都很文艺范,王杰希订了个阁楼,上楼时前台小姐姐还对他笑。到了楼上王杰希躺下又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捞起从街口便利店里买的烤牛舌:“要吃吗?”

于是喻文州就凑过去就着竹签咬了一口。

“我以前来过这。”王杰希把剩下的牛舌塞进嘴里,随手把竹签丢进垃圾桶,重新仰面躺下之后声音有点模糊不清,“那时候还能在白堤上租自行车,我骑着车到了湖对面,发现要还车还得原路返回。”

喻文州很给面子地笑起来,在那张大床上滚了一圈,睁开眼看见倾斜的屋顶上嵌了一整面玻璃天窗,有暗弱的星光穿过城市的云层落进眼睛里。他当然早就知道王杰希订的是什么样的房间,有什么样的阳台落地窗和什么样深蓝的夜空,现在王杰希在他左边,电视机在他右边,两人头顶的墙面上画着一些五彩的涂鸦,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有微凉的夜风吹进来落在彼此的呼吸里。

——于是王杰希伸手拿遥控器开了空调,然后踢了他一脚:“起来,去洗澡。”

 

第二天是音乐喷泉和知味观,第三天是植物园和山外山。年轻人将将赶在钱包被掏空之前再次道别,马不停蹄地奔向各自的梦想和前程。

在车站分别的时候喻文州不无忧虑地说:“你看我们连出来玩都要挑在中间,是不是矛盾不可调和?”

王杰希不说话,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罐可乐,又买了一盒牛奶,然后把牛奶递给喻文州。

 

07

再然后某天王杰希的聊天框里就弹出了喻文州的信息:“要来看毕业展吗?”

算算时间他们已经再度分别将近四年,一千两三百个日夜,王杰希想起小学三年级时自己敲开喻文州家的门,把一只蓝色的闹钟塞到对门小男孩的手里。

在他们不长不短刚刚走过四分之一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竟都是南北两隔,连短短三年的重逢时光都被两座比邻而立的教学楼划成了对角线的两端。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们完全失去了对方的消息,也没有想着会与彼此在未来的某日相逢,然而喻文州就在那一天拖着一个行李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

这次换王杰希买了机票南下,踩着五月的末梢赶上今年第一场台风。大面积的航班延误把两地之间的航线变成一团乱麻,王杰希终于降落在白云机场已经是一周之后。

王杰希没让喻文州来接,顺着对方几天前发来的定位赶到现场的时候毕业展已经接近尾声,柜台上的商品卖得零零落落,展品也一天天开始拆除。被临时征用来做展厅的体育馆先见之明地挡下台风天的大风大雨,但地面依然残留了水渍的痕迹。王杰希看到喻文州的时候对方蜷缩在自己的展位一角,地上散落着手机充电线和没发完的名片。

临时隔断的墙面上悬挂着大幅的中国地图,从吊顶延伸到地面。王杰希自认不是一个很懂艺术的人,然而他看见了这块属于喻文州的空间里装置的一切。

夹竹桃是巷口的夹竹桃,牛奶盒是车站的牛奶盒,蓝色的闹钟放在一角,粉色的独角兽玩偶重重叠叠,踩着绒布的云朵堆成一片温柔的梦境。

很多年前喻文州在G市的地下街看见了一只蓝色的鱼形闹钟,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连北上求学都不忘塞进包里。而今天他再次复刻了过去,寻来了一模一样的独角兽放进自己的世界里,连着这四年里所学所悟的所有心血,展示给每一个过往的人看。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喻文州睁开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王杰希:“你来了?”

 

08

“所以你毕业之后还是留在G市吗?”

“是,工作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拿到毕设答辩结果就能入职——你呢?”

“真巧。”王杰希笑笑,手指穿过对方柔软的发丝,“我也找了B市的工作,一周六天,朝九晚六。”

“那很辛苦。”喻文州皱眉。

“你才是要注意身体,都在展位上睡着了。”

 

有什么关系呢,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习惯了这样的爱情。

 

我愿意变作一只飞鸟,飞过天涯海角,寻找最后的依靠。

我愿意变作一只飞鸟,飞过危险阻挠,只为投入你怀抱。


fin


*首末段都是出自郑智化《飞鸟》

06 Jul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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