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对得刚好错得刚好
 
 

【王喻】萍生

*谷雨: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戴胜降于桑。

节气系列上一篇走 王喻·雨水·万物生

*很多私设


萍生

by 陌殊


我在羊城住了二十年。

前三年做学生,后来师专毕业当国文教师,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都隐姓埋名。

这没有什么,我们那个年代里有太多这样的人。背井离乡,身如飘萍,如果连身后千里山河都已经飘摇破碎,一脉相承的家族姓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那年我从北方一路南下,在这座花城的春天里随手签下了新的姓名。

那张入学时的学生登记表早就不知落到了哪个角落,我还记得当时教务长拍拍我的肩,叫另一位老师带我去宿舍安顿。

后来我在那个宿舍住了十几年,直到学校改建,才搬到离学校一个拐角的公寓里暂住,再后来没多久我就离开了羊城。我还记得那间宿舍背后有一条河,在窗户与河水之间一道矮矮的围墙,墙下是几棵牵牛绵延的藤蔓。我把书桌放在窗下,晴天时便可以看到河面上粼粼的闪光。河水不是很清澈,大多数时候只是雾蒙蒙的一片,河岸没有砌过,大片浅滩裸露着,稀稀疏疏生了几根芦苇,夏天是绿色的,冬天是黄色的。

我的家乡没有这样的河——或许有,只是我没有见过,或是忘了。来到这里的第二年我就已经习惯了南国潮湿的空气和短暂的冬天,而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则迅速地从我的脑海里淡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羊城的四季和家乡截然不同,繁花从很早的初春开始绽放,不同的品类交替绵延,直到新年时也能买到便宜的鲜花。与之相伴则的是屋脚不经意间叠生的苔藓和雨季里沉甸甸的饱满水汽,它们柔软地爬行在衣柜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顺着布料淡淡地亲吻肌肤。

我一直觉得,喻文州与这座城市分享着同一个灵魂。

 

那是我住进这间宿舍的第二年,房间里的灯坏了一个,太阳一偏西进门那一块区域就暗下来,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喻文州敲开门的时候我从书桌前转过身,只来得及听见他和软的口音:“劳驾,请问是王同学吗?”

他拎着一个暖水壶站在门口,身影笼上一层游离的灰:“我今天新搬进来,还没来得及领热水票……”

当时我们的房间不通自来水,洗澡喝水都要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月初学校发水票,一张票可以打满满一壶。后来我知道喻文州的水票常常不够用,不得不精打细算地俭省着几分几厘去窗口补足月末的空缺,才恍惚感觉到自己和这片土地之间原来依然存着某些细小的隔阂,等着我日复一日地去发现。

这种发现常常是因为喻文州。我把他和“羊城人”等同起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一个细枝末节。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与这座小城彼此啮合,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从未激发我对异乡风土的兴味,但喻文州的出现终于填补了齿轮之间磨合的罅隙,边边角角的细碎补丁几乎让我再次捡拾起儿童般的好奇心。

他那天找我要的水是为了用来泡脚,我觉得不可思议,而他只是笑。而后来我在他身上挖掘出更多零碎的习惯,却只感到可爱了——这个词汇当然不大恰当,但那是因为我终于发现文州他其实并非“羊城人”模糊而笼统的代表,而在我醒悟到这一点时,“喻文州”的影像却已经过分鲜明地跃现在我的心里了。

当然,我们之间经历了很长一段客客气气彼此称呼“王同学”“喻同学”的日子,现在想来真是有趣,早在那时,文州就已经开始觊觎着我每个月零余的那一两张水票了。他比我晚一年入学,名义上低我一级,然而这所师专原本就有自由选课的传统,他又聪明勤恳,很快就能同我听一样的课,甚至能做出十分优秀的作业了。更何况第三个月的时候他还用学校给住宿生的补贴买来新的灯泡替我修好了门口那只时亮时不亮的灯,说是答谢第一天搬来时的仗义相助——我只好再替他付了月末的水票,甚至请他吃了好几次饭。喻文州最喜欢第三窗口的白切鸡,明明我只觉得寡淡无味,可看他为了买那个灯泡节衣缩食又眼巴巴看着师傅端出来的菜肴,总归是于心难安。

比起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连白切鸡都吃不上的生活,这时候的日子过得实在快乐。南国的春天舒展又鲜嫩,北方的战乱像是被暖湿的大气隔绝在外,生生从乱世里分离出一片桃源乐土。身边都是年轻的同学,连落在校园里的日光都是活泼而有朝气的。我习惯了在课堂上和喻文州并肩而坐,他偏爱靠窗的位置,午后阳光流丽,落在他的额间,略略偏头就能见到他闪着光的眉眼。喻文州喜欢写作课,虽然他手慢,往往不能当堂交上作业,但我知道他的文采是好的。有时候我写得快,交卷后留下大把时光,就侧头去看他的稿纸。文州写得一笔工工整整的字,手腕和指节落在书桌上的光斑里,像跳跃的蝴蝶。而窗外鸟鸣啁啾,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手中的纸卷上看见这个国家。

看见它过去的辉煌,看见时间长河中耀目的文明,也看见它今时今日破碎的傲骨——或许有些什么东西就在那个时候缓慢地发芽。在那每一个平凡的午后。

 

喻文州说:“杰希,我想守护这座城。”

我告诉他我叫王杰希,把这句话说出口时我还没有想那么多,也许只是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与他分享一个秘密。可这个秘密看上去未免有些太不妥当了,我记得文州听到我与他分享这件事时略略愣了愣,目光里大概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他开口叫我:“杰希。”我从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听起来会那么亲昵,只是舌尖滑过上颚的音节,在他口里却像是带上了春天里飞鸟振翅的回音。

喻文州的舌尖上是有一个春天的。

他没有问更多关于姓名背后的故事,这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事不在我的计划内,是的,珍藏的秘密冲口而出,而我全无防备。偏偏这一类的“真实”好像总是带上某种庄严的意味,仿佛下一步就该是要分享彼此珍而重之的前半生——或后半生。多少年后我依然庆幸,喻文州是用一种怎样心照不宣的方式接下了这个隐秘的诺言。而再后来我的学生们都叫我王老师,反而没有多少人关心后面那两个字了。

所以他开始叫我:“杰希。”也只有他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一遍一遍地用这种令人着迷的南方语调呼唤我的本名。

我们的学校是师专,但喻文州说他不想做教师了。对此我竟没有丝毫诧异,文州总是会想到一些和其他的同学们不一样的事情,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事情往往能够成功。这一次他通过我们的美育课老师认识了一个姓魏的画家——说是画家,其实更像是手工艺人那一类,替人画像,也替人画年画招贴,事实上只要给钱,他能为你画任何东西。这位魏先生有个雄心壮志,要把这座城里的街街巷巷边边角角都画下来,“存图为证”,他这么说。

这句话说出口时我们都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萍舟一点,山雨欲来,世外桃源绝不会是永远的世外桃源。

可文州想得更大胆些,他想留下这座城本身!

“这座城”——石板街,青云巷,老城门,旧教堂,时光的遗迹重重叠叠,我想喻文州确实是恋旧的。他毕竟不是只身千里南下求学的我,这座小城里四处是他成长的岁月。而现在是为自己而战的时候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所以我终于顺从内心的愿望成为了羊城里的一个国文教员,而文州没等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四处奔忙。时光不等人,而我们都有幸成为了勾连这个国家过去与未来的一分子。我后来时常想,究竟是仅仅与孩子们在一起这件事就让我感到平静,还是因为我知道文州就在这座城中,在某个地方,怀着与我同样的理想。

我从前就看过文州画画,奇怪的是他写字慢,画画却手快。他喜欢到我的房间串门,说窗户正对河面,视野开阔光线好,于是我分一半书桌给他,这桩慷慨之举回报颇丰——我终于有幸观赏了他笔记本上边边角角的涂鸦,各式各样包罗万象,甚至包括食堂菜单和白切鸡的简笔画,为了这件事嘲笑他的我最后不得不请他吃了三周份的白切鸡,是以至今印象深刻。

周末闲暇时他也会正经画些东西——说是“正经”,其实我并不是很懂绘画,只觉得他铺开纸架起画板,专心致志的神情格外好看。我猜文州应该出身一个不错的家庭,尤其是在对比了他和魏先生之后,文州身上曾经过某种严格训练所培养出来的气质和习惯显得更为明显。

“什么时候我也为你画张像吧,等我画得再好一些。”那时候文州常常这样说。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一开始他总觉得自己技艺不精,后来又总是太忙太忙。我听说他爬上山顶去俯瞰羊城记录屋宇格局城市风土,不知为什么却想起年轻时曾和他一起在宿舍屋顶楼台上看过的日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是一种幸运,万幸我们应该都做得还不算差。

在山顶上看日出的话,应该更加辉煌壮丽吧。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喻文州退学之后主动出让了自己的宿舍,很是过了一小段飘零的日子,好在几个月之后我就收到了留校任教的录用通知,干脆向学校打了报告让他与我同住一室。世道不好,学校里的学生原本就一日少过一日,我一开始也劝他不用着急搬离,但文州坚持如此,大概还是对自己辜负了学校的培养走上“不务正业”的路子心有愧疚,不愿再占用学校更多资源。好在我的房间本来就不太逼仄,搭张小床也还算宽裕,于是不久之后喻文州就又回到了这间能看见河流的屋子里,一住十几年。我这时才发现他是在某些地方意外地不肯将就的人,比如插雏菊就一定要用粗陶花瓶,满满装上一捧;而一到端午就必须寻来艾草和菖蒲挂在门把手上。我们晾晒衣服的地方是宿舍外的一片空地,后来我也学会了像他那样赶在下雨前把衣服收进屋,再一件件叠放整齐,分门别类送进柜子里。多少年过去我都无法喜欢上这里的回南天,但我常常想,能在羊城遇见喻文州,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及时递交那张申请合宿的报告,无疑是我人生中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吻了他。夜很黑,那时候我们已经把两张床合并到一起给新书架腾地方,窗户开着,没有风,我听见细碎的虫鸣和流水的声音,我想河边的月色一定很美,而喻文州是那么潮湿又柔软,像这座城市四季蒸腾的水汽,在一片深黑里闪烁着湿漉漉的光。

这不是一个提及爱情的好时候,事实上喻文州常常不在家,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光并不如旁人想象那样漫长。我们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那天我去听课回来得迟,才走到宿舍就看见文州坐在门口,大概已经等了很久。他看见我之后站起身来,第一句话是:“我看见窗台上的月季没有收进去,你明知道下午总会下雨的。”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吵起来,很多时候吵架与和好一样不需要理由,年轻时我们总是固执又脆弱,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和彼此互相袒露柔软的内里,然后因为意料之外的理由互相伤害。后来我们在那间屋子里做爱,在那盆月季无声的注视下。

我想我们是都离不开对方了。

 

羊城依然在一日日改变,这种变化让每一个固执的守旧者的行为越发显得像是一种嘲弄。有什么办法呢,这座城市原本就是一个新旧交叠的印记,它生长在一次又一次“从前”被撕裂又愈合的伤疤上,过去与未来在这里不分彼此。有一天喻文州从那座他用脚步和画笔丈量了无数次的旧火车站回来,突然就问我:“你想过回去看看吗?”

这时战争已经结束许多年,我用回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但是依然很少有人像喻文州那样叫我“杰希”,他们常常喊“王老师”,有时候也会有人开始称我为“王先生”。

喻文州对我说,杰希,有一天你会桃李满天下。

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这座承载着他的梦想的城市已经不可避免地面目全非,我们无从评断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人们看上去并没有迅速地过上好日子,但生活也不算差。我们能一起依偎在厨房里享受每一天准备晚餐的时光,有时候也会去街角的糖水铺子分享一碗莲子红豆沙。喻文州有个朋友开起了小饭馆,他们家的艇仔粥口味一绝,有时候我们不在店里吃,就用一个搪瓷杯装回来再分到碗里。我和从前一样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光,而喻文州的第一本画集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投递到了门前的信箱里,我们都很开心,当晚喻文州煮了汤,而我做了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喜欢着的白切鸡。

文州说,我知道时间会过去,就像我们,你和我,都会慢慢变老。但人是可以留住时间的,用另一种方式,渺小的人类生命竟能与永恒一道,获得百川归海的平静。

于是现在我问自己,你想过回去看看吗。回到那个仅仅因为信仰不同而分崩离析的家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像捡拾起自己的本名一样收拣自己不可追忆的少年时光。我竟在这座离乡万里的城市度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岁,然后开始犹豫要不要回头去望一望,看看一切故事的起点。

喻文州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就像我也没有问过他。尽管当年以为是天大的隐秘早就随着岁月流逝变得无足轻重——那就不要让无足轻重的东西来打扰现在了吧。也许确实是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永远心怀理想,但生活或许也让我们明白所有人都不过是在时间里漂泊的个体,像我们脚下的这座城一样被无可名状的某种“东西”裹挟向前,而在这时守住厨房几乎和守住这个世界同等重要。

我说:“好。”

然后我又补充:“如果你最近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这几天就动身吧。”

我突然想带他去看看自己小时候曾经走过的地方,尝一尝我吃过的那些遥远的北方吃食,那个起点没有“喻文州”,可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们将终于在那里相逢。也许生活不需要人们面面俱到的坦诚,不需要将彼此掰开了揉碎了捧给谁看,但我突然想要这么做,就像许多年前我突然想告诉他,其实我叫王杰希,杰出的杰,希望的希。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城西那座新建的火车站,一人买了一张票。月台上熙攘的人群生动一如往昔,喻文州推开窗,阳光像许多年前那样落在他的额间。

 

我在羊城住了二十年,而今天我要回去故乡了。

带着我的爱人一起。


fin


*写的东西越来越同质化,不敢写没有写过的题材,不敢把一闪而过的新脑洞具体化,在越来越多的“正确”里腐烂掉

21 Ap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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