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对得刚好错得刚好
 
 

【王喻24h/01:00】小团圆(end)

*生日快乐,这是最好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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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

by 陌殊


他们不是那乱世里的某一个。

王杰希收起讲义,习惯性地最后环视一圈教室,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从窗子里照进来,穿云破雾的,荡起一圈圈细密的尘埃。屋子里实在是没什么人了。

年轻的助教照例坐在第一排,此时若无其事地收了托在下巴上的手,笑盈盈站起来:“晚上吃什么?”

日头还高高挂着,然而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人来了。女学生们一半热心于社团和游行,另一半出没在各种沙龙和舞会,谈起话来各个长吁短叹,仿佛有一番见地。一时抱怨婚姻误人,一时又瞧不上那些鼓吹着自由恋爱的男子,娜拉出走的第一阵风潮过去,囚笼还是囚笼,披上光鲜亮丽的皮也留不住新青年善变的心。

“现在是自由啦,既然男子可以随意离婚,去追求其他心仪的女子,我们女生为什么不能广为结交有趣的青年呢?”课间的时候喻文州听到教室里有人大声主张,见他进门吐吐舌头,呼啦啦散去一片。

大约她们也知道有情人多半留不住,只不过享有那一瞬时的露水恋情,也算是“自由”带来的一点新鲜体验了。

 

如果那些没有来上课的女学生们知道自己的讲师和助教此刻正在同一间厨房里品尝着同一锅汤,一定是会吓一跳的。她们在各色各样的会场听过各色各样的主张,然而落到自己身上,终究还只是那一层似懂非懂的朦胧心事。隔着晓雾看红花,什么都是新奇水灵的,她们自然不会想到计较每月账本上每月进出的数字,也没有到会知道一锅甜汤里要放多少调味料的年纪。

“口味淡了。”喻文州放下汤勺,转身去架子上摸糖罐,“煮土豆甜些好吃。”

冷不防腰上被人圈住,身后的人顺势把那只正要抓到茶匙的手拦下来握进掌心:“吃太甜不好。”

“王杰希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前头的那一个无奈身量矮些,恰恰好被圈进怀里,一时转不过身,改用意念对恋人怒目而视,“说了三个月的奶油小方也没见买,喝汤想加点糖还要被嫌弃,我看你那些学生说得有道理,新式恋爱,是时候去见见其他人,看是不是也像你这样不讲道理。”

“明天去街口给你买甜豆花。”王杰希变本加厉把下巴支到喻文州肩膀上,咂摸着恋人好像是瘦了些,这几日天气热起来,衣服一单薄,骨架都支棱得分外明显,“把糖罐掏完了,下半个月你吃什么?”

“好吧……”喻文州终究是够到了那个青花白瓷的小罐子,打开来看一看,又恋恋不舍地放回去,转头讨价还价,“甜豆花要大碗,不加葱花。”

“好。”王杰希应着,俯身专心在砧板后面摸索,末了捞出个什么东西掂了掂,“汤里加半个番茄。”

 

吃晚饭的时候喻文州起了个话头:“我有个小时候的朋友,听说前些日子参了军。”

“嗯。”对桌的人不置可否,用勺子盛了汤慢慢地搅,半晌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没有几个好天气了。”

接着补充:“该把床单换了,窗帘洗一洗,换季的衣服收起来,再找个时间把书架理一理。”

“好。”喻文州接过那一碗晾凉了的土豆汤,很自然地喝了一口。长三角的雨季说来就来,第一年落脚在这里时两个人都还是没什么持家经验的小年轻,直到某天喻文州惊叫一声在书柜背后揪出几朵惨白色的菌子,两个人才如临大敌地开始往各处屋角撒生石灰,隔年又从学校的教学科领了废弃的教材和办公室里的旧报纸一起一层层糊上墙,渐渐地也学会了随着时节预先做好收纳,重要的书籍资料还会挑个日子摊开来晾一晾。初来时徒然四壁的屋子不觉间有了人气,今年端午时门口还新挂上一束菖蒲叶。

“其实和岭南的回南天有点像,真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是怎么把日子过得那样手忙脚乱。”喻文州又把话题绕回去,“说起来,我们小时候还一起摘过荔枝呢。”

王杰希自然知道这第二个“我们”里并不包含他,喻文州脑子快,很多时候话题跟着思路跳,家常闲话时这个特质更明显些,一点不像课堂里那个思维缜密逻辑严谨的青年人。好在王杰希也习惯了伴侣这样的说话方式,跟着就把话接下去:“想吃荔枝了?日子倒是差不多,可惜这几天外面乱,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运过来。”

“运过来也没什么好吃的,你没听说么,一骑红尘妃子笑,现在这时节,哪有人还有这闲心思。”喻文州喝完了汤,下意识地拿食指在碗沿上轻轻地摩挲,“荔枝,枇杷,鸡蛋果,我们那好吃的多了,等以后你去广州,我带你尝最新鲜的。”

“好。”王杰希用和喻文州一样的声调回应他,相处日久,双方都似乎染上了另一半的习性,王杰希作为一个被包围在吴侬软语里的北方人,改变显见地更明显些。他对这种软糯糯的腔调没什么意见,除了不满喻文州偶尔抱怨他改不掉的的吞字习惯和让南方人叹为观止的儿化音技巧,更多时候反而觉得顺和安平。起身收盘子的时候不防被面前的人一把拦下:“我来洗吧,你不是还有个教案要写?”

他们都没有提及外面日日飞涨的物价,或是白日的下课钟声里空空荡荡的校园。法租界里的梧桐已经抽生了蔽日的繁盛枝叶,顺着晚风从窗外的月色里递来沙沙的声响,饭后的餐厅变成书房,王杰希趴在餐桌的一头写明天的教案,喻文州拿着水壶,去给窗台上的月季花浇水。

就好像日子还能这样过很久,久到足够他们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梅雨季,再等某个恰当的时候一起回家。

 

然而时局当然不是小屋子里凝滞的时光。街心花园里演了几天文明戏,又被上面一纸禁令驱赶得一哄而散,学生抗议了几日,警察和商人也照例你来我往地僵持,连教堂里都住进了不少从其他地方涌来的居民。喻文州和王杰希去看过几次,神父和人群在教堂门口对峙,实在是外面更加动荡不堪,眼见得租界的十字架也要不堪重负。

而教学楼背后,灰砖砌就的断墙上终于是爬满了翠色的绿墙山,连绵阴雨终于止歇的那一天王杰希开始讲《大莫纳》,生僻的作者和更生僻的作品,教室里理所当然空空荡荡。喻文州这天坐在窗口,眼角一转,日光里流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小说情节不算复杂,然而新晴的午后和绵醇的法文让一切都染上了缱绻的味道,下课铃响的时候王杰希刚刚讲到主人公转学来到新的班级,喻文州抬头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时确信对方都从自己的目光里看到了会心的笑意。

王杰希的助教叫做喻文州,这在这所沪上租界的女子学校里只是一个薄薄的陈述句,除了证明它本身之外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甚至更多时候,女生们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要记不清,需要她们记得的东西太多了,小小一门课实在是无足轻重。要不是喻文州生得眉眼温柔,天然一副好相与的皮相,大约班上十个有八个都记不起那个开外国文学课的大小眼讲师还有个年轻的助教。

然而这世上那么多纷繁姓字,哪一个背后没有故事呢。王杰希和喻文州相识在法国南部冗长的雨季里,前者是从北京逃家到海外一心追梦的世族之后,后者是从岭南北上求学的温雅少年,喻文州在一个暗沉的雨夜敲响王杰希的家门,第一句话却是:“你窗台上的月季真好看。”

滴着水的黑色长柄伞被留在门廊里,烧着壁炉的房间干燥而温暖。两个远走他乡的青年人对着房屋招租的广告确认了半晌,最后王杰希还是以主人的姿态接过了喻文州的行李箱。

“那个广告是半年前的了。”王杰希解释,“之前有个本地人来合租过一个月,后来我觉得还是一个人住自在些,只是忘记去镇上撤掉告示。”

“那我就谢谢杰希还肯收留我啦。”来自万里之外那个遥远南国的少年语调软糯而明快,王杰希听着对方亲昵的称谓微微皱了下眉,终于还是妥协下来。喻文州的口音其实和他印象中的乡音相去甚远,然而隔着地中海冬季细碎的雨声,他还是恍惚感觉到了家的味道。

而那枝在暗夜里闪烁着微弱水光的胭脂色月季花,也有幸加入了这个故事漫长的开头。

 

所以后来喻文州执意要往已经窄得转不开身的房子里搬回一盆月季的时候,王杰希也只是象征性地反对了一下,被喻文州一句“我喜欢呀”就顶了回去,并且很高兴地加入了“每天晚上看喻文州浇花”活动club。

“我想什么时候讲一次王尔德。”这天王杰希和往常一样窝在椅子里观察喻文州侍弄那盆月季。入了夏月季不再开花,然而喻文州刚给它洒过水,碧色的枝叶清清爽爽地伸展在窗台上,听到他的话那个人转过身来,眉眼笑眯眯的:“可以呀,怎么想到讲他?”

这个传奇的英国作家,钟情于花朵和夕阳的童话作者,唯美主义的不二代表,十九世纪西方美学运动的灵魂,却同时也是一个同性恋者,一个被指责为伤风败俗的堕落浪子,喻文州想王杰希确实是应该对这样的人感兴趣的。

不想王杰希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在为台下的学生们介绍完这位作家之后,加上一句‘我也是’。”

喻文州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王杰希当然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事实上他几乎从来没有对喻文州承诺过什么。在法国时他们是房东和房客,是同一所学校的学长和后辈,回国之后他们是讲师和助教,是住在学校背后同一间屋子里的同居者,外面的风气已经开放到矫枉过正的程度,然而在王杰希这里一切只不过是厨房里清汤寡水的烟火气,台灯下一人一边的写字台,和夜里同一张床上无言的相拥而眠。

他们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做着小心翼翼的独居者。

“会有这么一天的。”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喻文州快步走过去,途中绕开了餐桌边上那把空着的,属于他的椅子,然后终于轻轻在王杰希的唇角上吻了一下:“我爱你。”

 

然而他们终于是没有等到那节课。租界被接管,学校停课,跟着又解散,机场和码头一夜之间成了最热闹的处所,电车站前的人群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不少人携家带口赶往南方,连教堂的神父也终于离开了。天主堂雕花的铸铁栏杆似乎肉眼可见地破败下来,曾经栖居在此的游民再次惊惶四散,变故的发生像是一条长长的锁链,从第一个环节就叩响了绝望的终章。

王杰希沉默地把一摞摞书塞进皮箱,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把它们取出来,他们停留在沪上的年月不算太长,然而清算起来,却也无论如何都太多了。小屋子又回到了刚搬来时候空荡的样子,可窗台缝里天花板上,年深日久的刻痕不觉间历历在目,转个身都是旧时光的影子。

“带不走的就留下吧。”喻文州站在一旁,虽然这么说着,却也没有阻止王杰希又一次尝试的努力,书柜里的很多著作甚至都还没有中文译本,是王杰希从法国千里迢迢带回来,没理由要就这样不明不白遗落在战火中。王杰希不舍得,他也不忍心。

离开的路途中王杰希突然问喻文州:“你之前说的那个参军的朋友……”

“啊,怎么了?”

“他现在……如何?”

喻文州怔了怔,最后无奈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了。”

人潮汹涌,王杰希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空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喻文州的。

天地之大,我已经丢掉了许多东西,再不想丢掉你。

 

后来的故事没有什么好讲的,王杰希最后一次锁上那扇门的时候,那束喻文州在某个春日里寻来的菖蒲叶还挂在铁质的把手边,像是一个静默的箴言。老旧的门锁锈迹斑斑,而脆黄的叶片下几乎再也寻不到什么清淡的香气。他们终于是和这世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流离失所,零落天涯,享有同等的苦楚也拥有等量的幸福,时代的卷轴上不会刻下他们的名字,历史的遗迹中大约也寻不到他们的爱恨。有人的姓字注定将会光耀千古劈开长夜,熠熠如万世华章,而更多的人和荒野上的无根蔓草一样,变成不辨面目的阒寂灰烬,再飘散在亘古不歇的长风深处。

——他们只不过是乱世里的一对平凡爱人,和那个年代一起,在动荡的时世里失去自己的年轻和命运。

很多年后喻文州还会回想起月季花的样子,是梅雨季节旧阳台上的一抹胭脂色,在阴沉绵密的空气里静默地化出润泽水光,梧桐叶沙沙的声响永不止息,成为幽深岁月洗不掉的背景音。

王杰希上了年纪以后喜欢上吃荔枝,有时候喻文州不得不像当年的对方那样拦下那只伸向果盘的手,语气严肃又好笑:“不能再多吃了。”而对方会从善如流地停下动作,用经年濡染的熟悉语调回答一声“好”。

年长以后他们也不再经常下厨房,曾经握过钢笔也握过锅铲的手上蔓延开重叠的褶皱,山长水遥联结彼此的命脉。喻文州雇了阿姨,每天来家里做三顿饭,附带一周打扫两次卫生,而老去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像很多年前那样品尝同一锅甜汤。

想到这些喻文州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站在G城大学的讲台上,温声细语地讲解十九世纪英国的唯美主义思潮,台下听讲的学生坐了满堂,其中不少却也是如当初那样心不在焉。喻文州笑笑,在介绍到王尔德生平的那一页停了一两秒,轻轻垂下眼帘:“众所周知,王尔德是个同性恋者。”

飞鸟挣脱丛林,纯白的羽翼上金光流转,转瞬没进更深的天际线。

“我也是。”

台下有学生抬起惊诧的目光,心脏深处的某个地方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倏忽又渐渐地归于平静。他们的一生开始于动荡,奔波于飘摇;颠沛在狼藉的时间里,没有能够为时代添上什么浓墨重彩的颜色,然而好在终究将要获得安宁。

他们确信自己曾在彼此的眼眸里看见那种光,像星辰璀璨,隐秘而伟大。

天下之大,所幸与你执手团圆。


Fin

 

*第一节关于自由婚姻和女学生的描述主要参考的资料是《围城内外的变奏——五四文学的婚恋伦理叙事》这篇论文和民国女作家庐隐的作品。

*一个小细节隐秘地致敬《Ew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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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州生日的时候因为一个非常智障的原因没有能参加24h,杰希生日圆满啦,感谢w

06 Jul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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